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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稼阜

　　东坡气象浑厚雄逸，如《大江东去》那样的豪放之词，《醉翁亭记》《罗池庙碑》《黄州寒食诗帖》那般具凌云之气的法书，都可侧见其高大身影，宛如高山，令人仰止。然而，东坡又有缠绵委婉之处，像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极尽凄婉深情的怀妻之作，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之词，读之常让人神伤。《前后赤壁赋》是东坡的传世名篇，千百年来，拨动了无数文人骚客的心弦，其文因游而怀古，缘古而兴感，由感而叹人生之苦短、生发出通脱之万世之情，曲折起伏，回肠荡气。它是东坡在人世与自然交汇处的感怀之作，寄托了无限思绪。

　　东坡一生坎坷，但能进退随缘，积极面对人生，可谓是大了悟者。这些从其文、其字中也鲜明地流露出来。这些雄文、法书，转而又影响了他之后的几乎所有文人，人们因他的积极而积极，因他的了悟而了悟。这便应是所谓的文脉相承吧。元代的赵孟頫便是得东坡之神者。

　　赵孟頫一生，曲折哀婉。读其文、其诗、其书画，使人常有“悲婉”之想。其人才高志远，而终生抑郁，虽宠遇元仁宗，但济世之志终未得实现，这对于他来说，内心无疑是充满痛苦的。他的一生，在儒与佛道间徘徊，入世、出世皆未能痛快透彻。但现实社会的不得志，使他于艺术的追求反而变得深刻，文艺以至仕、文艺以致道这两种艺术观影响着他一生，越到晚年，越偏向于后者，也越接近艺术之真谛。这一点和东坡极为相似。赵孟頫《前后赤壁赋》册，是其盛年之作，写得含蓄蕴藉又风流萧散，法度森严又能笔趣盎然，端正中见从容，如谦谦君子，温润如玉。他的书法，前人称“上下五百年，纵横一万里，举无此书”，给予了很高评价。时间过去近700年，以今天的眼光审视他在书法史上的价值，这评价实不为过。其于书法艺术史之意义，概而言之可为三方面：首先是在无文之元统治下，以书法艺术这种方式继承、发扬了汉文化，使儒道等思想在书法这种载体上得到完整体现。其次是在宋末，书法流于靡弱粗鄙的情况下，高倡复古，取法魏晋，对纯正书风，发展书法艺术性起到了中流砥柱作用，使书法艺术归于正道。再则，他以自己的高超的艺术水平，对魏晋、唐宋书风做了整合，取其精华，形成一代之风尚，影响深远。

　　柳诒徵在《中国文化史》元代一章结尾叹道：“然使其族能精研法制，无使涣散，其势岂止于是（短命）哉！”可谓说出元欲自安、排异族而终于归小的道理。其盛世东南西北，铁蹄所至，无不臣服，然无文之师，杀掳之外，不能平心治世，地广，又何益？刚猛不久，道家者言，是为至理。汉文化至元时，受压抑排挤，微弱至极，然其微极转兴，曲中求直，更见不易灭亡之生命力。赵孟頫一生为政治附庸，此其人生之不幸也，然其于中华文化之正脉魏晋、唐宋风尚的继承与发扬之功，终成千古。赵孟頫之后，虽时时遭贰臣之讥，但他于翰墨传承之功绩，谁可否定焉！其柔弱中含刚健、华丽里隐平淡的人格、艺格，终是感人的。

　　数百年过去了，当日王侯将相，俱为粪土。元太祖起百余年间，若选两人传世，武则成吉思汗，文则赵子昂可并列矣！